第一辑
难忘军旅
军旅情思
陪妈过年
讲起过年,我母亲特重视合家吃团年饭。妈叫袁静恬,1920年端午节那天出生于湖南岳阳。我打从懂事起,就常听到她唠叨:“团年饭是一条绳,牢牢拴住一家。”遗憾的是,团年饭这条绳对我家来说并不起多大作用。
首先是我父亲常年在境外工作,从未与我们一块吃过团年饭。从我念书到父亲去世,父子见面不到20次。我17岁那年(1961年)参军,在近10年军旅生涯中,只回家陪妈过了一个春节。我用那句老话解释:“忠孝不能两全。”妈说:“妈懂,不怪你!”说这话时,妈笑得那么慈祥。
妈同世界上所有母亲那样爱儿子,加上1938年18岁时在台儿庄参加过那场打击日本侵略者的壮烈血战,所以妈最引以为荣的是有我这个“当解放军,参加过援越抗美正义战争”的儿子,每每对人提起我,自豪总挂在妈的脸上。
作为军人,能在妈身边过年是最幸福最美好的。那是1966年春节前夕,在高炮609团任新闻干事的我,随部队从越南北方返国路过广州时,师副政委刘安元知道我家在广州,特地让我给广州军区《战士报》送稿,顺便回家陪妈过年,来个“公私兼顾”两全其美。我回到家,妈一直都在用母亲特有的目光打量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提醒母亲:“妈,别这样看我,我长大了,带过兵,打过仗哩!”妈说:“孩子再大,在妈的眼里也是孩子。”妈的目光更祥和了。
妈边端详我,边忙着给我做好吃的。妈知道我喜欢吃饺子,特地为我做了她最拿手的“三鲜”饺子。妈说:“饺子是团圆饭。”妈渴望团圆。但吃过大年初三这顿饺子,我就得归队了。妈不让自己流泪,笑着把我送到火车站月台口,站在那里目送我远去。以后我无论走到哪里,眼前总是浮现妈站在月台口目送我的背影。
1968年初,妈在检查身体时发现已患有较严重的高血压和糖尿病,妈单位的领导给时在广州军区某师政治部任新闻干事的我拍来电报。就在领导批准我探亲时,《解放军报》编辑部来了电话,指名道姓要我赴京,修改一篇准备发头版头条的重要稿件。师政委刘安元恐防我有抵触情绪,特地找我谈心,还亲自给我妈写了一封信说明原委并致歉意。看着首长挥舞毛笔在信笺上留下“颜筋柳骨”铁画银钩般的墨迹,我忍不住掉泪了,不仅为首长的亲切关怀所激动,更为我有深明大义的母亲而欣慰……
70年代后,我转业到工厂并成了家。尽管寓所离母亲居住的地方直线距离不到200米,但到我41岁那年(1985年)母亲辞世时,15年间的春节,我也只有5回是准时在除夕带着老婆孩子陪母亲吃团年饭。因为那年头时兴逢年过节突击加班,不然就是保卫值班什么的,母亲是企业领导干部,我和妻子都是基层单位骨干,自愿不自愿都得带这个头.还称之为“带头过革命化春节”,是件“很光荣”的事情哩!
1985年元旦过后,母亲病重住院,我和妻子及15岁的孩子夜以继日“轮班”守护在病床前。除夕夜里,母亲用最后的气息.给我们一家子讲述她当年在国民革命军第五战区文工团当演员时,参加台儿庄大战的血火交织、慷慨悲歌的历史场景。
1938年春节过后,母亲随文工团一个分队慰问开赴山东抗日前线的国民革命军第60军。3月22日抵达台儿庄时,日寇第五、第十师团先后向台儿庄以北的陈瓦房、邢家楼、五圣堂、凤凰桥一带发动猛烈攻势,双方在不到4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厮杀,一时间血肉横飞,天昏地暗。次日,母亲所在分队正在李家堡为60军184师的尹国华营演出时,日寇第五师团一部攻上来了,双方胶着在一起,仇人相见,你死我活,我军官兵挺起刺刀扑进敌群,杀!杀!杀!杀红了眼睛,杀红了刺刀,杀红了土地。日寇见势不妙,忙调来5辆坦克,在我军官兵中来回冲击。缺乏坚炮利器的我军官兵们,毫不畏惧地以血肉之躯贴上坦克--勇士们提着集束手榴弹,三五成群地跃上坦克,然而对密封的坦克却无从下手,于是干脆趴在上面拉响手榴弹与坦克同归于尽。敌人的坦克手一时手忙脚乱,连操纵杆都找不到,只会抱头哀嚎,坦克呆在原地被炸成一堆废铁!激战中我军一个士兵被炸断双腿,动弹不得,只见他笑眯眯地向日本兵招招手,一群敌兵端起刺刀凶恶地朝他扑去,这个士兵从容地拉响了手榴弹……事后日本报纸一片哀叹:“自9·18与华军开战以来,遇到台儿庄华军这般猛烈冲杀,实属罕见。
”当天晚上,母亲所在的文工团分队奉命撤出阵地返回战区,而尹国华营留守阵地达三天三夜,为后续部队的展开赢得了时间.但该营500余人,除一人生还外,其余全部战死。泰山垂首悲壮士·黄河恸哭悼英魂!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硬是以自己如火的热血.烧毁了侵略者的铁甲。
母亲还讲到当年我军大战台儿庄时.当兵当官的全都不要命地向日寇猛冲,前头倒下,后边又填上去。60军长卢汉亲临火线督战。他说:“我们不怕死,就怕敌人不死!”这句名言传遍战场。母亲的舅舅-60军183师542旅少将旅长陈钟书带头冲锋,跳出战壕就和敌人拼上刺刀,几下就刺倒几个鬼子兵!日本人惊骇了,就向陈旅长开枪。他连中数弹倒下后,还大喊杀!杀!杀!……当场壮烈牺牲。后来被国民政府追晋为陆军中将。1984年9月17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追认陈钟书为革命烈士。
可能这就是“回光返照”的生理现象吧,这个除夕夜母亲显得格外“兴奋”,她给我们讲述了这一切之后,语重心长地说:“我们珍惜团圆,我们祈祷和平,但愿我们及我们的子孙后代,不要再在温馨的家里、从宁静的梦中,又一次被枪炮声惊醒!”曾经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度过青春岁月的我,当然理解母亲的心愿。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陪妈过年了。大年初十,母亲病逝,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她走得非常沉静,非常安详,我想她心里应该是没有一点遗憾了。
春光普照,喜气融融,新世纪的第一个春节来到了。老首长、已从南京军区政委的领导岗位上离休的刘安元中将,专程来广州过年。老战友聚会时,他又提起当年未能让我回家陪妈过年的憾事,并亲切地询问我母亲的情况,当他得知我妈已经辞世时,顿时流露出一种惋惜而又沉痛的神情,主动要求我让他瞻看我妈的遗照,凝视好一会儿后,他拍着我的肩头,严肃认真地说:“小赵,你永远要为有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而骄傲自豪!我们也会永远记住,正是千千万万个这样伟大的母亲,我们的军队才能铸成钢铁长城,我们的祖国才能傲然刚强屹立!”
我再次看着妈妈的照片,端详着母亲的慈祥,我知道,坚强刚毅的母亲当年是那样的理解和支持儿子。作为儿子,总有一种负疚感使我内心隐隐作痛。我默默自语:妈妈,过去大年三十的夜晚,我站在祖国的哨位上,陪您!陪您!陪千千万万和您一样的渴望团圆的共和国军人的母亲-一起过年;如今,我将您的照片紧贴着我的脸颊陪您!陪您!陪您一起过年!遥祝您老人家永远安详,永远幸福!
本文选入《中华母亲颂散文精典》作家出版社2004年12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