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描述世界
亚细亚史鉴
柬埔寨的悲怆
柬埔寨暹粒省的吴哥是座不朽的千年古城。吴哥文化亘古绵长,神奇优雅,从元朝元成宗元年(1295年)六月吴哥王朝鼎盛时期奉命随使赴真腊的温州商人周达观的著作《真腊风土记》,到小吴哥那些石雕回廊浮雕的神话故事,从垂垂僧人老尼守护的佛像雕塑，到巴戎寺石墙上长达几百公尺的高棉人在12世纪与占婆人的战争浮雕,从矗立于丛林之间的巴戎神庙54座高矮不一、大小各异刻有加耶华尔曼七世的200多个微笑面容的四面塔,到女皇宫那些红沙岩上精雕细刻美仑美奂的石雕,这些宏伟建筑和雕塑,因记载的文字极其有限而充满神秘,又因为发现吴哥窟的故事离奇而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使来自世界各国的人为之驻足、凝视、沉思和感叹!
但是,与灿烂的古文化之美相比反差极大的,是柬埔寨百姓的贫穷。无论在哪里停留,一群小孩、乞丐、残障者立刻涌过来,团团围住你,伸手向你要钱要东西。20多年的内战,使柬埔寨的百姓失去了自尊。虽然战争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百姓还没有从战争的创伤中恢复元气,加上外国游客的涌入,更加大了贫富之间的反差。上个世纪60年代,柬埔寨还是中南半岛最富裕的国家之一，而现在，他们却如此贫困。与当地百姓的接触,使你无法规避上个世纪70年代红色高棉给人民造成的深重苦难。红色高棉对于柬埔寨人来说,犹如挥之不去的阴霾。
在离开柬埔寨的前一天,我去了暹粒战争纪念馆。纪念馆实际上是一座庙宇,其中的一座塔的四面装着透明的玻璃,陈列着在红色高棉波尔布特统治时期惨遭杀害的人的骷髅。像这样的纪念塔,在柬埔寨有很多,而最大的一个是在金边南部编号为S-21的大屠杀现场。S--21杀戮场之所以出名,是因为红色高棉在那里杀的人最多,而且多为“政治犯”。
柬埔寨的历史悲惨又令人尴尬。越战期间,美国要求柬埔寨助战,遭到西哈努克亲王的拒绝。美国对西哈努克政府中立偏左政策深为不满,从1969年3月起,派飞机轰炸柬埔寨的领土,并把目标转向军方,开始扶持朗诺将军。朗诺趁西哈努力1970年3月出访苏联之际,发动了军事政变,废黜西哈努力,由朗诺出任总统。美国对柬埔寨的干涉,为一直在丛林里打游击的红色高棉带来了崛起的意外机遇。柬共趁机打着爱国旗子扛起抗美救国大旗。1970年4月美国和南越军队人侵柬埔寨南部。大敌当前,西哈努力和柬共捐弃前嫌,携手抗美,结成抗美救国统一战线。5月5日柬民族团结政府成立，西哈努克任主席,乔森潘担任副首相。民族团结政府得到民众拥护,抵抗力量如星星之火,迅速燎原。大批青年、知识分子、僧侣、朗诺政府官员、军人奔向丛林,加入红色高棉的行列。1971年底，抵抗力量粉碎朗诺政府的“真腊二号”军事行动,取得了战场上的主动。1973年8月,美机停止轰炸柬埔寨。民族解放武装力量发展壮大到5万人，一举解放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国土,完全控制了金边外围地区。1975年元旦，抵抗力量发起总攻。4月1日,朗诺以去外国治病的名义离开金边。4月17日,金边挂起了白旗。红色高棉取得了抗美救国战争的全面胜利。
在越南民主共和国和美国签订了在印支停火的协定后,红色高棉开始与越共分裂,在骂“越南修正主义”的同时,堂而皇之地树起了抵抗越南入侵的旗帜。美国转而通过泰国向红色高棉提供武器和装备,借此削弱越共的势力扩张。有了这一层关系,美国对红色高棉日后践踏人权的胡作非为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1975年4月17日,红色高棉扳倒了朗诺政府,领导人波尔布特实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发出一号命令,以战备为借口把城市居民遣散出城,欺骗老百姓说美国人要轰炸金边,谁也不准留下,不准携带行李,3天之内就可以回家。在士兵的强行驱赶威吓之下,所有金边人被迫离开了世世代代的家园,放弃所有财产,成为彻头彻尾的无产者。金边数日之内成了死寂的空城。柬埔寨的百姓开始陷入水深火热且极其荒谬的处境之中。
红色高棉的军人荷枪实弹,强迫城市居民迁往乡下改造,实践所谓的农业乌拉邦计划。同年9月,全国所有城镇人口被全部迁出。红色高棉认为这在世界上是个独一无二的“创举”。体弱的人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病死在长达1个月的徒步跋涉中。有幸达到目的地的,一落脚便开始了刀耕火种的日子。这次200万人的大迁移,事先毫无物资准备,直接导致几十万人的死亡。
波尔布特掌权之后,宣布要在10到15年内使国家实现现代化。首先要把每一个城里人改造成农民。红色高棉把人分为“旧人”和“新人”。“旧人”是攻克金边前已在解放区的人口,主要是农民。“新人”则是旧政权的军政人员、知识分子、僧侣、技术工人、商人、城市居民,“新人”必须通过改造才能新生。每位新人必须重新登记,交代以前的历史。凡在朗诺政权服务过的人、对新政权不满的人、地富反坏、不愿自动离开金边者,一律格杀勿论。接着是清理阶级队伍，有产者、业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教师、医生及其他事业人士都不是无产阶级,属于清理之列,连戴眼镜的人也不放过。然后是种族和宗教迫害,会说外语也是死罪。禁止所有的宗教信仰,关闭或摧毁所有的教堂和庙宇,佛教被迫还俗,回教徒被强迫吃猪肉。除了整肃党内异己,普通百姓以越南、苏联间谍、美国特务等罪名遭疯狂屠杀,大多数遇难者全家都被斩尽杀绝。
红色高棉视知识为罪恶,不设正规学校,禁用书籍和印刷品。只准唱革命歌、跳革命舞,取缔传统歌舞戏剧,严禁西方文化传播。人口不能自由流动。全国没有邮政电信，也没有医院。男女老少一律穿上黑色革命装或者军装,妇女必须青一色的齐耳短发。所有人都按军事编制分为男劳动队、女劳动队，男女分住在各自的营房,居住条件简陋,用竹子搭成无法遮风雨的吊脚楼,家徒四壁，没有任何家具。夫妻只能在获得批准后的前提下一周相聚一次。
吃饭在公社大食堂,每人配以碗筷,定时集体排队打饭。开始一天三餐,后来改为一天两餐,粮食配给越来越少,干饭成了稀饭，野菜、草根、树皮，蚱蜢、甲壳虫、蟋蟀、壁虎都成了裹腹的美味佳肴。每天都有人饿死,发展到最后就叫活人吃死人的肉。
为了完成规定的劳动定额,人们白天要在地里干十几个小时的活,晚上还要开会学习。辛辛苦苦收得的粮食和蔬菜瓜果,必须全数交公,私自偷吃者被定为偷窃罪,扭送村委会处治。
1976年1月柬共颁布新宪法,改国名为“民主柬埔寨”。4月西哈努克被迫退休,随后遭到软禁。他的子女亲属十几个,照样作为“新人”下放劳动,最后下落不明。
1976年夏,一直处在幕后的波尔布特出任政府总理。年底就以肃清亲越分子、克格勃间谍、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务和新混入党内的异己分子为借口,开始了内部清洗。民族阵线13个领导人中，有5个被处决，其中包括内政部长、两任商务部长、新闻和宣传部长、国家主席团第一副主席等。各大区的党政军领导人被处决的更多。最集中的一次,是1978年对被认为是亲越派的东部大区干部和军人的清洗，一次屠杀了近10万名自己人。仅在S-21杀戳场就处决了2万人。
在红色高棉执政的三年八个月二十天时间里，取消城市、取消货币、取消商品、取消家庭，用暴力达成社会改造，建立一个最纯粹的社会主义社会。整个国家没有商店、没有庙宇、没有学校或公共设施,文明被践踏,百姓遭涂炭,国民经济全面崩溃。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100多万人因为劳累、饥饿、营养不良和疾病死去。
在长期的抗法和抗美斗争中,柬埔寨和越南曾互相支持,并肩战斗,但也有积怨。两国革命胜利后,越南企图控制柬埔寨,实现“印支联邦”。1975年6月,趁解放越南南方之机,出兵占领柬埔寨的威岛。红色高棉不屈于越南压力,1977年起两国边境冲突不断。年底越军入侵鹦鹉嘴地区,柬埔寨宣布与越南断交,而越南却号召推翻红色高棉政权。1978年12月25日,越南10万“志愿兵”分7路人侵柬埔寨,1979年1月7日,越军占领了金边,翌日越南拼凑成立韩桑林傀儡政权,即“柬埔寨人民共和国”,红色高棉执政时代结束。他们溃退到柬埔寨西北和西南部山区,建立根据地，进行武装抵抗斗争。
红色高棉如此迅速地土崩瓦解,现任柬埔寨王国总理洪森起了重要作用。洪森少年时代出于对西哈努克的热爱和对“美帝”的义愤,投笔从戎,参加了红色高棉,从排长一步步晋升到师长。后来发现波尔布特倒行逆施,因拒绝屠杀穆斯林,反被红色高棉追杀。1977年，洪森率部逃亡越南,不到两年,他联合越军杀回金边,一举推翻了红色高棉。当然,红色高棉的迅速倒台更重要的原因是几年的残暴统治,使得老百姓人人思弃。
1979年后的历届联合国大会上,绝大多数成员国谴责越南侵柬,要求越南无条件撤军,拒绝承认金边当局。1981年12月柬共宣布自动解散。1985年波尔布特等宣布退休。这些举措改善了红色高棉的外部形象。实际上柬共仍然存在，而且“退休者”仍决定着红色高棉的一切。尽管西哈努克憎恶红色高棉,为了共同抗越,还是再度与之合作。不过,此时的西哈努克和另一位抵抗派领导人宋双都有了自己领导的小股抗越部队。1982年6月，民柬、西哈努克和宋双三方决定成立民柬联合政府。西哈努克任主席，齐森潘任副主席兼国民军总司令,宋双任总理。1989年9月，越南从柬埔寨撤军。1991年10月23日,柬冲突四方在巴黎签署《巴黎和平协定》,在联合国监督下进行大选,组成新政府。从1992年2月起,联合国陆续派出22000名工作人员，花费近28亿美元，帮助柬埔寨实施和平协定。这是联合国战后最大一次维和行动。而作为协定签字方之一的红色高棉却拒绝与联合国合作，抵制大选,不让联合国维和人员进入其控制区,拒绝裁减军队,不断采取军事进攻，多次发生扣留和伤害联合国人员，最后在大选前撤走驻各地的联络站。除红色高棉外,其他19个政党都参加了1993 年5月举行的大选,西哈努克派的奉辛比克党得票百分之四十五点七,出人意料地战胜了人民党。大选后组成王国政党,奉辛比克党和人民党联合执政,拉那烈任第一首相,洪森任第二首相。红色高棉陷入全面孤立。
1994年7月7日,柬议会宣布红色高棉为非法组织。在政府的军事压力和政治攻势下,红色高棉内部思想混乱。官兵厌战思乡，终于激起内变。1996年8月,二号人物莫萨利率领两个师与波尔布特派分道扬镳。拉那烈和洪森马上与他达成和解协议,允许他在其控制区享有自治的权利。西哈努克国王还下令赦免莫萨利。红色高棉解体不可避免。不久又有十几个师脱离波尔布特，改组并入政府军队。1997年6月,民柬国民军总司令宋成密谋投诚,波尔布特得知后,派人枪杀宋成夫妇及其8个子女。忍无可忍的红色高棉官兵抓获了自己的“一号大哥”,随后波尔布特被公审判处终身监禁。1997年,奉辛比克党与人民党明争暗斗，又给残存的红色高棉一线希望,部分民柬武装甚至与拉那烈派结盟反对人民党。然而,7月初洪森以武力驱逐了拉那烈,完全控制了局势。红色高棉的如意算盘又一次落空。此后,在国际压力下,柬埔寨再次举行大选,拉那烈派与洪森派重新联合执政,红色高棉完全绝望。波尔布特1998年4月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后,剩下的红色领导人陆续走出丛林,形成又一轮投诚浪潮。最后,12月5日,肯农等8位将军率领千余部投诚，民柬前主席乔森潘和前人大委员长农谢回归。1998年成了红色高棉的投诚年和终结年。红色高棉的兴盛和衰亡,构成了柬埔寨当代历史的重要篇章。
从暹粒战争纪念馆出来,久久挥之不去心头的压抑,我似乎看清楚了那些乞讨的孩子凄美的眼睛背后的真相,我仿佛听到成千上万的冤魂在地狱中嘶吼和哀嚎。暴徒们竟以千千万万同胞的生命为代价,去实现一两位暴君的所谓伟大理想!今天。屠杀的现场还能见到蛛丝马迹,但不久的将来,凄凄荒草会长起来,那些痕迹将被掩盖。到了那时候,不晓得孩子们会不会知道,在那荒草之下,埋藏他们父辈对生命的全部寄托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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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8 22:0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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