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难忘军旅
战争回忆
突围
……温柔多情的黄昏把光和热带走了。于是,混沌和暝蒙便渐渐地把天地揉成一张没有形体、无边无际的黑网……
暂时的寂静笼罩着环状的山峦,炮弹使这些山头失去了峻峭之态,也失去了神秘的色彩和浓密的绿荫,几乎变成一片荒丘。
在打退了越军的第18次进攻之后,三连组织过7次突围,但是,没有成功。连长清醒地意识到,在这寂静中运动着的是密集的车队、炮群的阴影、游晃的哨兵,是正在集结的几倍甚至十几倍的越军。突围似乎已不可能,尽管眼下对方暂时还没有进攻的迹象。如果连队继续向前移动,尽量接近越军的阵地,突围不就更容易了吗?他思忖着,今晚一定要组织最后一次突围,决不能等到天亮,到那时整个山头和三连恐怕已不复存在了。
今天是1979年3月几号?是战争的第十几天了?他真的记不起,只记得打退了对方的18次进攻,没有一个越军能够从山下爬过去。真的,没有一个!
一个光头小战士,距他仅3米左右。光头小战士摸索出半截被炮弹从土里炸出来的、烤熟了的蛇肉,惶惑地、也是神秘地递过来:“连长,留给你的。”连长的心仿佛被半截硬邦邦的蛇肉戳了一下。他摸着小战士那光秃秃、柔软软的下颔:“多大了?”新兵刚刚补入连队就上了战场,连长还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18,今天我过生日。”音调带着稚气,也带着欣悦和朦胧的快感。
“你记得今天是几号?”连长感到惊奇。
“记得!我天天数着,每次过生日,我妈就说,快长大吧,长到18岁,就是大人了。’”
“呵呵,哦,生日。”连长应着,“应该记得。”他真羡慕小战士。18岁,正是告别少年、走向成熟的标志。他的手下意识地在身上搜索着,竟找不出一件可以作为礼物送给小战士的东西。他发现,小战士那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好像尚未发育成熟的眼睛在等待着,充满希望和信任……他轻轻把手搭在小战士的肩上,却用力攥着,喃喃地:“将来,28岁、38岁的生日,你或许不会记得,但18岁,你会永远记得,并且……会骄傲的。”说完了,他觉得心里坦荡荡、热腾腾,“回国,我请你上蛇餐馆,给你补庆祝生日。”
高地凹陷处是三连的主阵地,现在所有的人员都集中在这里。连长用目光清点了一下人数,连他自己在内,全连还有30人,不到建制连的四分之一;两支短枪、轻重机枪各一挺,步枪、冲锋枪每人可配发到2到3支,没有弹的火箭筒被远远地抛在一边,子弹总共有 89发,手榴弹没有了。千真万确,他前后数了3次。29双眼睛在盯着他,这些目光是信任,是依赖,是渴望,是准备突围的信号弹。最后的突围不是战死,就是冲出包围圈。--山下不远的北方就是祖国。
起风了。风把月亮挂了起来,弯弯的,游动着。接着是星星,一串,两串……布满了天空,若隐若现,一经清风擦拭之后,便竞相明亮起来。风轻轻地拂着连长的脸,地上印着他的倒影,朦胧胧,似有似无,很惬意,也很容易撩起思絮…….
十几小时前,三连便与大部队失去联系。按时间计算,参战部队已经回国,战争算得是结束了。然而,高地仍处在进攻与突围交织的战场,并没有意识到战争已经结束了。一种强烈的紧迫感和浓重的责任感使连长一阵清醒、一阵迷惘,伴随而来的是深深的内疚和不安。是自己无能,还是太恋战?如果按照预定的时间撤离,三连也许早回国了。当时,他的确是为了牵制越军,为了大部队安全回国。指导员也支持连长的决策,继续坚守阵地。当他们想撤离的时候,已经无法撤离了,这是始料不及的。直到这时,他们才清醒地认识到这并非意外而是战争中常见的、自然的甚至是必然存在的一个痛苦而又残酷的事实。然而此刻,连长觉得有点孤独了。在第7次突围中,指导员腹部受了重伤,最后他向自己开了一枪。指导员牺牲前,用目光和连长进行了最后的短促而准确的交流:一定要把活着的战士带回祖国。现在连长需要有人来共同承担这种责任和压力,需要有更多的人帮助他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是89发子弹加刺刀的突围,还是继续死守阵地?
需要召开一个党支部委员会。
连长焦急不安地环顾着每个坐着的、站着的人,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躺在弹坑里的二排长身上-一只剩下两名干部了。
二排长身上多处受重伤,很难动弹。连长向二排长身边移动,轻轻地摇了摇二排长,俯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二排长用双手撑着地面,试着坐起来,被连长按住了。
连长又找来了外号叫大块头的党支委一班长。
“战争已经结束,参战部队已经回国……”一经连长点破,二排长睁开眼睛,流露出欣悦和混杂着不安的神态,无奈天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想说,嘴巴又被绷带缠着张不开。
“这么说,我们打赢了?”大块头凝眸着连长,见连长点头,接着问:“也就是说,这里就剩下我们了?”
连长没做任何的表示,默认了。3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沉默中,连长心情愈加沉重,那种不可推托的责任感在继续加码、加重。所有的设想他都验证过,三连无疑陷人重围,稍有动静便会暴露目标,便会无地藏身,即使冲出这个包围圈,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到不了国境线,全连所剩无几,也许全部战死,抑或会出现奇迹,但那毕竟是没有把握的、希望甚微的。在决定最后一次突围时,他一度是犹豫的、不安的、缺乏信心的,被几十条生命压得透不过气,没了力量,没了胆量…
连长突然觉得,他必须讲清楚,那就是,我们赢了,三连胜利了,战争结束了。现在必须撤离战场,这不仅关系到三连的生存,而且关系到这场战争的本质,三连不可能在异国的土地上打游击。生的欲望在冲击着他,那么强烈,那么顽固。三连面临绝境,但他并没有绝望。他要让士兵懂得,不要只想到战死,更多的要想到活着,回到祖国。所以,要精心组织第8次突围。
二十几名战士把连长围在中央,有些打着绷带,互相搀扶着,都在迎接一次新的希望。光头小战士挤到前面,一叶领章已被扯掉:“连长,要回国了吧?”连长一边点着头,一边尽可能小声而清晰地说:“眼下,急于要做几件事:第一,把牺牲的战友集中起来,安葬在朝阳的山坡上;第二,清理一下身上的血迹和尘土,一定要收拾干净..”
“报告,”光头小战士精神十足,“山上没有水……”
“用树叶、芭蕉叶,还可以用小便……”连长瞪了他一眼,“半小时后,原地休息,养精蓄锐,准备突围,5点集合。明白吗?”
“明白!”“解散!”
大家分头行动去了。
连长回到弹坑旁,把手放在二排长的鼻翼边,感到一阵沉重的呼吸,这才用衣角轻轻擦去上面的血污。二排长没有动,连长放心地朝山腰走去。
三连的岗哨没在半山腰,正好俯视着山下那片开阔地--越军集中在那里。值夜更的是大块头一班长。“连长,越军的阵地前移了,设了暗卡……”连长用手按住他,示意不要讲话。这一切,连长已经观察到了,对方在准备进攻。
连长带着大块头沿山腰巡逻着,他们要为最后一线希望,创造一次契机,做最后的准备。他们摸索着向山下移动,刚刚看见公路就被对方的暗哨发现,杂乱的枪声从各个方向袭来,迫使他俩贴着碎石爬回来。
所有迹象表明:越军很快就要进攻,现代武器威力顷刻之间可以把这座山炸平,人与武器的单纯较量简直是开玩笑。也许,对方会不费一炮一弹,把三连死困在山上。
连长对大块头一班长说:“你回去睡会儿,这里有我。”大块头既不走,也不说留,一任站在那里。
“去吧。”连长嘴上催着,心里却希望他在身边。
“连长”,大块头嗫嚅着,“让我多呆一会儿,也许以后就……”他留下半截话,笑了笑。
“谁说的?以后有的是时间。”连长每说一个字都在脑子里先过滤一遍,唯恐带出伤感的味儿来。
大块头从衣袋里窸窸窣窣地掏出一个纸包,递过去,“看一眼吧,打仗前你要看,我怕你说丑,这会儿看看,她并不太丑……”
连长没有去接纸包,推诿着,也是在安慰自己和对方:“现在看不见,等打完仗回去,我做你们结婚的证人。”
稍顷,大块头问:“连长,有孩子吗?”
“问我吗?谁知道。”连长自然地笑了:“我琢磨,这会儿要孩子,准保是双胞胎。”
两人没有再说话,静静地、尽情地享受和玩味着这片刻的甘美、片刻的安谧,尽管两人都知道,这仅仅是一种寄托和美好的愿望……
雾气打温了军衣,清风吹过,多少给人一点寒意。
连长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提前突围,一刻也不能等。他带着大块头离开了哨位。
高地上,战士们正在以各自的方式挥霍着自以为不属于自己的时间。连长的出现使他们感到时间已到凌晨5点。
连长下达口令:“报数!”
“二、三、四……”声音低沉,却很有力。
“重报!”
"二……”大块头一班长第一个报数。
又是从“二”开始!连长真想骂他一通,这是什么时候了!猛然间看到站在排头的二排长高高举着左手,右臂被大块头搀扶着。连长顿时明白了……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少了一名。大块头指指连长身后5米处光头小战士躲在那儿,正在酣睡。“今天,他应该多睡会……”连长制止了想去叫醒他的大块头,宣布道:
“任命一班长为一排代理排长。”
大块头向前上方跨出一步,站在二排长前面。
“任命……”
"任命……”
4个排的排长、12个班的正副班长编齐之后,连长稍停顿了一下,光头小战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站在了排尾……
“任命……”连长仍叫不出光头小战士的姓名,用手指着他。“任命你为炊事班班长。”光头小战士将信将疑地左右看了看,然后,悄悄地并拢双脚,生怕别人听到似的。
接下来该做什么怎么做?连长仔细回忆着,生怕该做的事来不及做……最后,他走到光头小战士面前:“真对不起.应当庆贺你的生日。”他在身上摸索着,终于掏出一盒变形的火柴,数出18根蜡梗火柴棒,插在枪护木的缝隙中。这时,战士们围上来,连长把火柴盒交给了光头小战士。
18根火柴依次点燃了,光头小战士鼓起双腮,吸足了气力,却被连长制止了:“别吹灭它们……”很快,火柴棒先后熄灭了,歪歪扭扭地从枪护木上掉下来,留下一半小的、斑斑驳驳的黑焦疤。光头小战士哭了,大家也都哭了。
--高地是宁静的。哭泣不一定有声音。
连长再次看表,已经是凌晨4点 38分,三连仍健在,4个排、12个班,不,是13个班,编制齐全,三连是英雄真正的英雄……
“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回到祖国,三连还在,还有报效祖国的机会。现在分发子弹,干部2发,战士3发,由一排长担任前卫排长,带队从左边冲下山,我和二排长随后掩护,踏上公路国境界碑后成三路纵队,跑步,像出早操那样,向北,朝着祖国内地的方向,喊口号一、二、一……”连长非常激动,非常亢奋……
战士们默默听着,只有光头小战士冷不丁地问:“连长,带不带行军锅?”
连长瞥了一眼被炸坏了的行军锅:“不带。回国后我请你吃蛇肉,还有大家!”
恰在此刻,阵地上落下几发五彩缤纷的燃烧弹和照明弹,这是越军进攻的前奏。
连队急骤般地向山下冲去……
炮声停止了,留给对方是一个光秃的山头。
连长背着二排长,跟在连队后面,渐渐地距离拉大了,看不见了……
越往山下走,连长觉得肩上的负荷越重,这重量压得他透不过气,抬不起头,仿佛整座大山压在身上,要把他碾碎,永远无法卸掉。
山底下,枪声大作。稍许,一切渐渐平静下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随着晨风,隐隐约约传来“一、二、一”的口号声,这是他们期待的声音。这声音使他们欣慰,使他们兴奋,使他们忘记了疼痛,甚至忘记了现时他们还在战场……
忽然,连长晃动了一下身体,想即刻扑下山去,无奈脚下像注入了铅似的。他一点都没有感到疼痛,理智地顺着斜坡倒了下去,用力将整个躯体紧紧贴着大地,把嘴唇送进沙土里,向背在背上的二排长深深地、由衷地说:“对、对不起……”然后,尽情地舒展了一下身体,安静而放心地等待着结束痛苦的时刻的光临……
连长的一侧,二排长静静地躺着,手里握着连长留下的那支手枪,弹仓里还有两发子弹。他举起枪先朝天把一发子弹射了出去,然后枪口对着自己的脑门,又一次扣响了扳机……
突围的结果应该向读者有个交代-
突出重围返回祖国的有14人,包括大块头、老头小战士等。他们都受了多处的伤,惟独光头小战士全身竟没有一处枪伤,真是神话!
越军攻占三连阵地后,发现了胸腹部受了重伤而昏迷着的连长。谁晓得天底下有这样的奇事;率部进攻的越军营长,竟是前些年和三连长同在广州军区桂林陆军学校受训时的学员队友。他对连长极之钦佩,赶紧送越军医院抢救。两个月后双方交换俘虏,连长被送回原部队,不久就转业回家乡。
大概是因为连长被俘,战后评功时,三连不但未评为英模单位,甚至连集体功也没立上,许多指战员深感不平。
遵照老首长嘱咐,文中人物一律不具姓名,特此说明。
--后记
本文曾获2002年度全国报告文学大奖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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