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志未酬人已老

东方林海

壮志未酬人已老
文/林海
    人生之途，有时竟如秋日落叶，飘零不定，不知所终。已近古稀的我，每每回望前尘，竟觉恍如隔世。那雄心壮志，早已消磨殆尽，唯余怅叹，如秋日残阳，虽有余温，终是渐行渐远了。
    六十年代初，我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幼儿。彼时国中饥馑方过，余波未平，家家户户皆有难念的经。我最初的记忆，是一双粗糙的手将我置于路旁石阶上。那手的主人，后来想来应是生身父母，他们匆匆离我而去，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路的尽头。我那时不解其意，只道是寻常别离，竟也不哭不闹，静待其返。谁知这一等，便是漫长的一生。
    不过半日，有一老妇路过，见我孤零零坐着，四顾无人，便将我抱起。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气味，手臂虽瘦，却颇有力道。我随她回家，得了半碗米汤，虽稀薄如水，终究是暖的。老妇寡居，靠缝补度日，待我尚可。然不过三月，她病倒了，再无力照管我，只得又将我送至集市人多处，悄悄离去。
    如此往复，竟达四次。每一次被拾去，总以为得了归宿；每一次被遗弃，又重回茫然无措。那些拾我之人，各有苦衷，无非是无力抚养，或嫌多一张嘴吃饭。我那时虽幼，却也渐渐明白自己是个累赘，是他人生活中不必要的负累。
    至十三岁那年，最后收养我的那户男主人因妻病故又续后便直白告我：“带不得你了。”语气平淡，如同告知今日无米下锅一般自然。我点点头，竟也无甚悲戚，只将平日所穿的破旧衣衫打了个小包，默默走出门去。回头望时，那家人已忙着掩门，无人目送我离去。
    自此开始了真正的流浪。起初尚在城镇间辗转，后来渐至乡野。白日里觅食，夜晚则寻一处可避风寒的所在。破庙、草垛、桥洞，皆是我栖身之处。饥时偷刨别人家地里的红薯、偷摘别人家树上的水果，偶尔得善心人施舍半碗剩饭，便如获至宝。如此数年，竟也渐渐长大。
    约莫十七八岁时，见街角有孩童捧书诵读，心生羡慕。我站在远处偷听，那些字句如天籁之音，令我神往。后来打听得知，村里办起了扫盲班，免费教人识字。我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前去。扫盲班设在一处旧祠堂内，先生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话温和。他见我衣衫褴褛，却不露鄙夷之色，只递给我一本破旧的识字课本和半截铅笔。我双手接过，竟有些颤抖——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正式触摸书籍。
    班上有老有少，皆因各种原因未曾读书。先生从最简单的“人、口、手”教起，我学得极是用心。白日里乞食劳作，夜晚便借着路灯光亮，以手指为笔，在泥土地上反复描画白日所学的字形。同班者多笑我痴傻，说这等年纪学字有何用处。我却不管不顾，只觉得那些横竖撇捺间，自有一个未曾见识的世界。
    十五天后，扫盲班结业了。我识得了二三百字，虽不足以通读文章，却已经能认出街招店牌，读懂简单布告。结业那日，先生特意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学得最快，若得机会，当多读书。”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自此，我竟生出了狂妄之想：以后要当一个写人生的作家。
    现在想来，何等狂妄。一个仅识二三百字、无家无业的流浪儿，竟妄想成为作家。然当时年轻，不觉其妄，反觉其志可嘉。我开始更加勤勉地识字，拾人家丢弃的报纸，逢人便问生字。又攒钱买得一支钢笔和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开始尝试写下心中所思。
    最初不过是只言片语，记今日见闻，抒片刻感怀。后来渐能连缀成段，写出短小文章。我常躲在图书馆外，偷看里面读书之人，羡慕他们可以自由翻阅群书。有时得管理员宽容，许我入内站立阅览，我便如饥似渴地读上片刻，直到被人注意，才慌忙离去。
    岁月如流，终于有幸成了一名铁路工人，无论工作多么劳累，夜晚总要就着昏暗灯光写几行字。纸页积了厚厚一叠，虽知无人阅读，却仍然坚持那作家之梦，如同黑暗中的微光，支撑我度过无数艰难时日。
    而今人近古稀，精力日衰，目力亦不如前。那些纸页早已发黄变脆，字迹漫漶不清。偶尔翻看，竟觉陌生。那些激昂文字、那些瑰丽想象，果真是出自己手么？如今看来，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日前路过市立图书馆，见里面青年学子济济一堂，各自埋头读书。馆内光明几净，窗外秋色正浓。我伫立窗外良久，忽然明白：我这一生，正如秋日残景，虽有斑斓色彩，终归是临近终了。
    少年时渴望读书而不可得，壮年时梦想写作而无人识，老来虽有了闲暇，却已无当年心力。命运弄人，一至于斯。然而回想起来，那十五日的扫盲班，竟是我人生中最光明的时光。先生教我识字时那鼓励的眼神，同学们咿呀学语的认真，还有第一次写出自己名字时的喜悦，这些片段，经过数十年时光打磨，愈发晶莹透亮。
    人生在世，有志未必能成，有梦未必能圆。如我这般，壮志未酬已至残秋者，想必不少。然而那追求的过程本身，或许就是意义所在。我虽未成为作家，但那些在灯光下写字的长夜，那些为捕捉灵感而凝神思索的瞬间，已然让我的灵魂有了栖居之所。秋阳斜照，落叶纷飞。我收拾纸笔，望着窗外云天，忽然想起不知在何处读过的一句话：“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
    壮志未酬，人生已秋。怅然固然怅然，但终究，我曾经向往过浩瀚的天空……

红桔子

小白兔早上好！欣赏佳作

东方林海

红桔子 发表于 2025-9-19 08:37
小白兔早上好！欣赏佳作

谢谢桔子欣赏，上午好

醉梦无痕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很哀怜而又钦佩林版这艰苦而又勤奋的一生。

东方林海

醉梦无痕 发表于 2025-9-19 11:03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很哀怜而又钦佩林版这艰苦而又勤奋的一生。

谢谢无痕欣赏。下午好

醉梦无痕

东方林海 发表于 2025-9-19 15:45
谢谢无痕欣赏。下午好

林版别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