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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人生,本是一幅锦绣画卷:1919年生于濠南别业,祖父是状元张謇,父亲是“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孝若,母亲是曾掩护地下党的名臣之女。小时候在博物苑识花木,“女儿楼”里听祖父讲“教育兴邦”,父亲说“唯有上进者可继祖业”——这些教养如种子,在她生命里悄悄生根发芽。 命运却给这株温室里的花浇上了风雨。1935年她刚考入杭州国立音专,父亲突遭不测;次年赴东京学钢琴,卢沟桥的炮火击碎了留学梦,濠南别业也被日军占据。妹妹张聪武十六岁牺牲在抗日战场,姐姐张非武弃学从军,而她留在上海,用歌声控诉暴行,编《妇女界》传递抗争的星火,即便目睹负责人被暗杀,也未曾退却。“那时不怕吗?”我曾问她。她说:“怕,但不能退——这是张家的本分。” 往后的岁月也多风雨。1952年她回到南通任教音乐,将父母的“曼特林”钢琴搬进教室;“文革”十年,她被批斗、扫厕所、劳改,亲眼见证祖辈的墓园被毁。穿着旧旗袍清洗公厕,蹬着旧皮鞋在田间劳作,右手还伤残了一指。“最难的时候怎么熬?”我握紧茶杯问。她抬眼,目光里没有怨恨,只有温润的光:“劳动能强身,干活时记得把腰挺直。”这份从容,是她面对苦难的姿态——不说委屈,只把磨难当作生活的调味。她常说:“人这一生总会遇到难事,怕没用,扛过去就好。” 我们的交往,多围绕着“吃”展开。她的饮食之道,藏着朴素的长寿智慧。从不挑食,鱼肉蔬果、粗粮细粮都尝,但恪守“少食多餐,适可而止”。因牙齿不好,她用专用小剪刀把菜剪碎,慢慢咀嚼。想起祖父张謇的养生理念,她也偏爱清淡饮食,多用南通本地的新鲜食材。这份克制,让她百岁之龄仍肠胃康健。她记得八岁时祖父家宴的每道工序:海门的蛋饺和羊肉要红烧,做糯米圆子不能全用糯米粉,要加三分大米粉才有嚼劲。我按她的口述做菜送去,她会捻起一小块细品,然后说:“料酒要用陈年的白蒲黄酒,三年以上的,你这瓶还新了些。” 她的生活从无“潦草”二字:看电视时手上总绕着毛线,自己的衣裳几乎都是亲手织的,边织边构思文章;即便卧病在床,也在心里默记歌词,舍不得让光阴虚度。“脑子越用越灵,手脚越动越活”,这是她的信条。101岁时,她在大生码头弹奏钢琴,指尖起落不见迟滞;103岁亲临张謇特展,条理清晰地讲述家族往事;期颐之年写下两部近四十万字的著作,一笔一画工工整整。除了用脑,她也爱动:打长牌时起身走动,与牌友谈笑;天好时在院里散步,脊背始终挺直。“脑不停、手不闲”,让她的身心始终保持着活力。 她的养生里,还有一份“顺应自然”的通透。我曾为失眠焦虑,她宽慰我说,自己从五十岁起就靠安眠药入睡,“吃安眠药不碍事,多用脑就好——我连八岁的脆饼香都记得”。但她从不赖床,作息极有规律:早睡早起,午间小憩,始终保持着节奏。她的房间里没有保健品,只有常用的小剪刀、毛线团和书籍,却靠着这份规律,养出了硬朗的身心。 相熟之后,她讲了更多往事:1974年复教后,她奔走沪宁编写音乐教材,成了“南通音乐教育拓荒者”;改革开放后为苏台交流奔波,百岁时发起爱心基金,三十多年春节捐款从未间断。“为什么总想着做事?”我问。她说:“爷爷讲‘实业救国’,爸爸说‘上进’,闲着,就是亏了时光。”这份心怀大爱、乐于奉献的心境,让她的生命始终丰盈。 2021年1月,她让我安排好车,陪102岁的她回海门老家看看。那天她开心得像个孩子。中午在我家品尝复原的謇公宴,一个多小时始终坐得笔直。饭后合影,我随意地歪着肩,她却始终脊背挺直,大笑时自然掩唇,端茶杯时指尖弯成恰到好处的兰花——镜头里,102岁的她如一株历经风雨依然舒展的兰,每个角度都是刻进骨子里的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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